“族叔在上,请恕小子斗胆。今宁阳变乱,天下震动,此诚吾族危急存亡之秋也。小子无礼,但请族叔为子孙后代计,断然担责······”
“大兄敬启,求兄长念及诸弟兄手足之情,留我等一家老小性命······”
“伯叔在上,宁阳事变,今上震怒,晚辈恐有夷家破族之劫难,为今之计唯有伯叔担责,堵去天下悠悠之口,全我一族生路。晚辈实无意相逼,但请伯叔以吾族大义为重,以祖宗祠堂为重······”
······
“fuck!”
周安看完信件,猛地将桌上的物件打翻,嘴里骂个不停:“我周某人真是瞎了眼,竟然会相信这些白眼狼!”
“这帮**养的畜生!”
呼!呼!
一个造型精美的酒杯在空中翻滚几轮,砰的一声摔成粉碎。
“墙头草!”
周安却置若未闻,仿佛摔碎的不是自己最喜爱的九龙御风琉璃盏而是什么不值钱的随处可见的小物件。他两眼直直地看着散落在地的书信,惨然一笑,“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我周安也有今天。”
无怪他如此失态。
弟兄姊妹、子侄、情人,好友······这发信的哪一个不是他周安亲近之人,又有哪一个没有受过他周安的资助与照拂?
而如今,又有哪一个不是盼着他自杀谢罪?
我揽了所有罪责,好让你们撇开干系?作你的春秋大梦去!周安在心里恨恨道。此刻的他蓬头散发,形容憔悴,一身酸臭腐气也不知道是几天没洗澡了,哪里还有什么淮阳一霸的威风可言。
没有我,哪有尔辈的今天?
周安悲愤交加,什么叫穷在闹市舞十八钢构钩不着亲人骨肉,富在深山舞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这一次他算是明白到不能再明白了。
想当年,他一个无父无母的乞儿在贫民窟里翻垃圾堆和野狗抢食的时候,谁认识他?他大字不识一个,手笨干不得灵巧活,只好去工地里搬砖刨土,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谁认识他?他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去混帮派,被人捅成重伤,无钱医治只能睡在床上等死的时候,谁认识他?他独自一人与死亡搏斗,决心不择手段往上爬,将自己爱的女人都送到别人床上甚至帮忙守门的时候,谁认识他?
他困难的时候,他痛苦的想要死的时候,他在大牢里偷偷抹眼泪的时候,谁认识他?谁帮过他?
没有,一个也没有。
而在周安抓住际遇,从一个小帮派的老大一跃成为淮阳城地下皇帝的时候,一个人孤独地活到今天,举目无亲的他却意外的发现满天下都是自己的亲戚。
远在千里之外的济南周氏也邀请他前去认祖归宗!
而近些的地方,什么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二姑三姨六婶突然就冒出来了,还都是血脉相连的真亲戚,到后来就连他爹的故交、他妈的闺蜜这种八竿子扯不到一块去的人都跑来了,至于觉得他是个汉子想要结交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一时间竟踏破了他家的门槛。
地上的琉璃碎片迎着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那边溜进来的阳光反射出炫目的光彩。周安一不小心踩上去竟被扎破了右脚。
他吃痛之下,当即朝屋外吼道:“来人!快来人!”
“混账!都死了吗?”
“来人!”
“快来人啊!”
琉璃碎片上的**血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该死的,都聋了?听不懂啊!我受伤了,血止不住了,我死了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来了,来了来了······”
“催个啥啊!”
一瘦高仆役推门而入,“多大的人了,受点伤就叫唤来叫唤去。”
“哎呦!”
瘦高仆役瞟了一眼周安的伤脚,阴阳怪气地说道:“不愧是曾经的大老爷啊,脚上破个小口都要死要活的。”
“哪像我们这些命贱的下等人。”
周安心里一阵悲凉,似这般召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下三滥的货色如今都敢和自己甩脸了,但形势比人强,况且他现在不过是戴罪之身,哪里还能有昔日显贵时的光景。周安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艰难道:“······劳烦阁下给我包扎一下。”
那瘦高仆役却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又让周安扯着嗓子重复了好几遍,这才心满意足地作罢,怪笑了几声后撇下一个白色医药包离去。
“多谢、多谢!”
周安赔笑道,心下暗自叹息:吾今日始知狱卒之贵!
那瘦高仆役为了羞辱周安故意将医药包扔得很远,不是一步两步就走得到的距离,而是从房间这头到另一头的距离。可周安能说什么?他只能假笑着说谢谢,甚至为了防止捡东西的时候再被捉弄,他必须得等到瘦高仆役走远了,才敢拖着脚往医药包附近走去。
周安打开医药包,取出绷带、止血药、酒精、棉签、医用手套等物件。
此一时彼一时,暂且忍耐,熬过这段时日就好了。这许多年的大风大浪我都闯过来了,还怕栽在这里?我定有复起之日,到时候就让这无礼小儿数倍奉还当今之耻。
周安在安慰自己的同时拔出扎入脚底的碎片,先消毒再止血,用绷带卷斜行缠绕,每卷压着前面的一半或三分之一。
这包扎的手艺还在啊!
周安强撑着打扫了地上的碎片,腿脚不便行走,颓然缩在墙角,仰头望着欧式天花板。
“周大人,来信!”
梆!梆!梆!周安正发呆呢,就听到外头有人敲窗户,叹了口气爬起身来,走到窗户边,果不其然又是十几封家信。“魏先生,一直以来都劳烦了。”
“些许怠慢,周大人勿怪。”
周安自嘲地一笑,“叫周安吧,我现在比街上的乞丐都好不到哪里去,哪里还像是什么大人······”
“大人莫要沮丧,宁阳之事与大人干系不大。”那送信的黑甲卫士安慰道:“此事我辈知道,侯爵大人自无不知。今时今日所演不过苦皮肉之计,无伤大人性命。使者将至,最迟不过明日,周大人且耐心等候。”
“借您吉言!”
周安勉强地笑笑,把那些信件揽了满怀,一瘸一拐地向办公桌走去。
他一封封信读过去,不出所料,这些信基本上都是在拐弯抹角地劝他去死,什么你左右都要死,你现在自己自杀还能保下我们之类的话。
每读一封都像是在周安心里割了一刀。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读这些东西只是心痛,他还是想要继续继续一封封地读下去。
······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赤日炎炎,万请珍重。
吾身体如常,每夜早眠,起亦渐早。惟不耐久思,思多则头昏,故常冥心于无用,优游涵养,以谨守父亲保身之训。弟功课有常,诗书略有所成,观其领悟,已有心得,大约手不从心耳。
思涵于四月下旬能行走,不须扶持,尚未能言,无乳可食,每日一粥两饭。
家妇身体亦好,已有梦熊之喜,婢仆皆如故。
······
我等在京,自知谨慎,堂上各老人,不必挂怀。家中事,兰姊去年生育,是男是女?此事如何成就?伏望示知。
草率书此,祈恕不恭。
不孝子周晋鹏 2023年7月6日。 ”
看到最后这一封信,唯一一封劝他无论如何都要保全性命的信,周安老泪纵横,吾今日始知世态炎凉,己身愚昧,把忤逆儿错当真孝子,反将那孝顺子推出家门去。
周安四十三岁,明面上有五子三女,除却三子不孝被逐出家去,余者皆孝顺子。
如今,大子发信催他去死,二子、四子出逃,三个女儿就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地一个寄信的也没有,唯有三子,自小叛逆、不被自己所喜的三子,那个与暗街一大自己五岁的花魁私奔害得自己丢尽了颜面的三子······
我看人的确不准,这些年围在身边嘘寒问暖的人全是白眼狼,被逐出门的不孝子却是真正的孝子。
周安将信件铺平一遍又一遍地看。
如果可以的话,周安当真是恨不得飞到三子身边去把这些年亏欠的全部补回来。
但是······
周安想了想如今的处境,苦笑着摇摇头,又瞄了一眼窗外,似乎能透过影影绰绰的树影看到两位黑甲卫士。这卫士是侯爵从军中抽调出的好手,专门安插在他身边,一来保护,二来监视。
一旦事情有变或是上峰传令,这些黑甲卫士就会在第一时间架空他。
就比如说现在,宁阳事发的第二天,周安还没搞清楚情况就被这些黑甲卫士从被窝里抓起来软禁在这不知道是哪的屋子里。
每日十二个时辰,有四个卫士寸步不离的守在屋外。
周安被勒令吃喝拉撒睡都在这一个屋子里解决,想要出去望个风都要再三哀求,哪里还有什么淮阳黑道第一人的风采,分明就是个囚犯,一个等待审判的罪犯,就连卑微的奴隶都比此刻的他要来得自由。
“也不知使者到哪了?”
“许是快到了。”周安一边翻找着自己的收藏一边喃喃道,“我得准备准备,我的天鹤细泪灯呢,去哪里啦?去哪里啦?”
周安找着找着忽然停下来骂道:“那贱人!”
他在房间里闷了好几日,脑子都不清楚了,找到现在才想起来天鹤细泪灯早被人顺走了。
周安一屁股坐到地上,嗤嗤发笑。
他最宠爱的小妾,为他诞下一对双胞胎的女人,若非他思念亡妻早就成为周家主母的女人,不知多少次在他面前许下海誓山盟的女人。就是这样的人在灾难来临时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难怪、难怪!
哈!哈哈!我真是瞎了眼,四十多岁的老头子居然会相信那种鬼话······恐怕她现在已经找到了下家,在自己不认识的男人的怀抱纵情欢笑吧。
周安懊悔不已,现在回想起当时,怎么就蠢成那样,相信那种贱人的花言巧语。
“自珍,我对不起你啊!”
周安伏在地上,蜷曲在一起,涕泗横流。
如果是以前,别说哭了,他就是稍微有点不高兴,安慰他的人也是大把大把的来,躲在哪都没有用,总有人能找到他。可现在,不高兴如何?在屋子里摔碟子砸碗如何?哭得震天响又如何?谁管他,只要不死随便怎么折腾。至于安慰,那些杂碎不骑在他头上撒尿就烧高香了,哪里还敢奢求什么?
半小时过去了。
周安哭干了眼泪,发泄完这几天积累的情绪,又一次缩在墙角发起呆来。
事到如今,周安还能做什么呢?
宁阳镇炸毁了大半,死伤者近万人,这么大的事情谁压得下去?扯着线能拉出一堆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其中,他周安算什么?淮阳黑道第一人周安,挥挥手搅动风云,跺跺脚淮阳地下世界就要震三震,听起来威风,可实际上不就是淮阳侯养的一条狗吗?
人家指东,他敢咬西吗?他不敢!
这并不能说他周安就差、没本事、没出息了。
事实上,他周安在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的黑道里都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名望、能力以及手腕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错,想坐上淮阳黑道头把交椅就必须得到淮阳侯许可。
然而黑道也有黑道的规矩,他周安要是个没本事的怂包也不可能坐上第一把交椅。淮阳侯许可又如何?黑道的世界残酷的很,没有能力的人就算一时坐上去也迟早被人掀翻。这一点是肯定的,与背后站着谁无关。那些无法无天的危险分子有的是方法,将某件事情闹大到没人敢保的程度,一次不成就再来一次,只要这个老大没得到认可就会一直进行下去,迟早弄死他。
是,大人物们动动嘴就能碾死这帮泥腿子,可这种泥腿子却是杀不绝的。
你杀了这一批,没多久就又听见不知道是哪又冒出来一帮子泥腿子。且不说因此出现的社会秩序被扰乱的问题,光是隔三差五的火并事件就足以让你知道这些在自家眼皮子底下上蹿下跳的泥腿子到底有多烦人。
说到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果你不给人留活路,那用死亡威胁他还有什么意义呢?横竖都是死,人家难道还学不得陈胜吴广?
这反起来,贵族们当然是不怕的,纹章在手,区区泥腿子翻掌就能镇压?
但是,太丢人啊!面皮都给人落尽了好吗?
痛定思痛的大人物们以扶持代言人的方式间接插手见不得光的地下世界维持城市秩序。理所当然,大人物们的扶持不是无限度的,他们要脸也要实效,一旦出事为了自己脸上干净点派人处理掉代言人都是常事。
他周安就是这千千万万代言人或者说狗腿子中的一位,而且是一个即将被处理掉的代言人。
周安的罪因只有一项,识人不明。
他手下的一个小头目瞒着他和境外的恐怖分子交易,偷偷把人放了进来,而且还是所属势力不同的两伙人。好不容易混进来的这两伙人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合适,不好好交易居然火并起来。偏偏宁阳公主为了见情郎在那一天又玩离家出走,好死不死就跑到宁阳镇幽会去了,据说死的凄惨无比。
周安还记着当时的情况:十点四十多,自己正准备休息的时候,侯府突然就一个电话打过来,要求自己协助搜寻走失的宁阳公主。他当即点齐需要的人手,开始搜寻工作,费了好大的劲,找到线索以为这就没事了,刚想回去继续睡就又接到一个电话。他手下一个叫柳文彦的头目汇报,另一个头目钱弘把恐怖分子放进来了,现在人赃并获,问怎么处理。他好悬没有晕过去,挂了电话,整理整理情绪,打电话给布置在当地的嫡系责令他把柳文彦和钱弘一起剁了,又写了一封亲笔信,遣人去库房取来原计划在侯爵寿辰上献上的星天仙雾炉,找来亲信让他连夜把这两样东西一起给侯府女仆长尤菲米娅·卫送去。他一直等到深夜里,得到回复才安心,回到房中拉着美人准备做些压惊的事情,正待提枪上马就被那些黑甲卫士抓到这里来了。
后续的事情,全是他与看守人打听出来的。
据说,侯府派出的搜索队赶到宁阳的时候,那两伙恐怖分子正在街上突突突。
自然,三方人当场就打起来了。
这场深夜混战在郊外传来的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中落幕。就在同一时刻,雄踞淮阳地下世界二十七年之久的厉虎周安的时代也悄然落幕了。
是的,他的时代落幕了。
只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小疏忽,一切就都结束了。
周安背靠着墙,注视着白得几近虚无的天花板,似乎看到了那片无情的蓝天。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强撑着只是在自欺欺人,不然也不会把屋子里唯一一件可以用来贿赂的东西摔碎了。
不甘心啊,不甘心就这么窝囊的死去。
为了如今的地位,他周安这些年付出了多少?怎么能承认,怎么能承认,怎么能承认······
“他们怎么能这样做,怎么敢这样做?”周安突然用力捶打着墙面,朝着门外边嘶吼:“我为侯府立过功,我为侯爵流过血······”
“让我见大人!让我见侯爵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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